“文中半是家乡水”—— 汪曾祺笔下的这句题词,不仅道尽了他对故乡高邮的眷恋,更暗合了两位外国汉学家与他因文字结缘的故事。法国汉学家安妮・居里安从他的小说里读出了 “水的感觉”,丹麦汉学家易德波因他的引荐迷上了扬州评话。跨越山海的文化对话中,汪曾祺的文字如一条流动的河,将中国乡土的诗意与曲艺的韵味,送到了世界文学的彼岸。

一汪清水连中法:汪曾祺与安妮・居里安的 “有缘” 相遇
1987 年的波士顿,一场偶然的会面成了中法文学交流的佳话。法国汉学家安妮・居里安为见汪曾祺,特意推迟行程,退掉已订好的机票。半个多小时的交谈里,这位能说流利中文的法国学者直言最爱《受戒》与《晚饭花》,坚信这些作品 “很美”,即便《受戒》翻译难度极大,她仍执着地说 “可以翻”。汪曾祺在给夫人的信里忍不住赞叹:“Annie 很漂亮,一个外国人能欣赏我的作品,我很感谢她。”
这次会面中,居里安提出了一个独特见解:汪曾祺的小说里总有水,即便没直接写水,也充满水的感觉。这一发现让汪曾祺自己都恍然大悟,他后来在《自报家门》《我的家乡》中反复提及,感慨 “真是这样”。作为最早翻译汪曾祺作品的西方学者,居里安精准捕捉到其文学特质 —— 她在论著中指出,汪曾祺 “最早尝试文学语言的非权力化,最早致力于文化的而不是政治的命题”。这两个 “最早”,被学界视为对汪曾祺文学价值最深刻的阐释。
两人的缘分并未止步于波士顿。1988 年,居里安出席 “汪曾祺作品研讨会”,提交的论文将《大淖记事》与沈从文《边城》并论,揭示其诗意传承;1989 年,她翻译的法文书《岁寒三友》出版,收录《受戒》等三篇小说;1996 年,她致信汪曾祺请求出版授权,信件原件如今陈列在高邮汪曾祺纪念馆,成了跨越时空的见证。当居里安提议在高邮湖畔建国际写作中心时,汪曾祺虽婉拒,却让这份文学情谊更显纯粹 —— 正如他的文字,于平淡中见深情。
一曲评话通中欧:汪曾祺与易德波的曲艺之约
如果说居里安与汪曾祺的缘分始于文字的诗意,丹麦汉学家易德波的交集则扎根于中国曲艺的土壤。1986 年上海 “中国当代文学国际讨论会” 上,易德波向汪曾祺请教扬州评话,汪曾祺当即推荐了两位专家:扬州的陈午楼与上海的陈汝衡。这个看似寻常的建议,竟让易德波与扬州评话结下半生情缘。
三年后,易德波专程赴扬州,在陈午楼陪伴下走访十多位曲艺艺人,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古城街巷,一住就是三个月。此后三十多年,她到访扬州十七八次,从金发女郎变成 “亚麻头发的驼背老太”,编著《扬州评话探讨》等著作,四次邀请评话艺人赴欧演出,成了西方研究扬州曲艺的权威。她在书中深情写道:“陈午楼先生像对待女儿一样帮助我,把毕生精力献给评话研究。”
这一切的起点,正是汪曾祺的引荐。1990 年,汪曾祺在给陈午楼的信中曾坦言:“洋人治学很有钻劲,但外国人谈中国事终是隔了一层。” 如今看来,这份顾虑早已被易德波的执着打消。她不仅读懂了评话里的市井烟火,还从汪曾祺小说《露水》中发掘出运河小轮上的清曲艺人,甚至在高邮古城探访时,与韦明铧调侃 “武松杀西门庆的狮子楼”,让学术研究充满生活气息。
文字为桥,情谊为舟
无论是居里安从汪曾祺小说里读出的 “水意”,还是易德波因他爱上的扬州评话,都印证了文字超越国界的力量。汪曾祺曾说:“我们不在法国,不在中国相见,而在美国相见,真是‘有缘’。” 这份缘分,是不同文化对 “美” 的共同感知 —— 居里安欣赏他 “朴实深刻的语言”,易德波钟情他文字里的 “民间文化资料”,而汪曾祺也珍视这些来自异域的理解,称她们 “说出了道道”。
如今,高邮汪曾祺纪念馆里,居里安的信与汪曾祺给陈午楼的信遥遥相对,无声诉说着跨越山海的文学对话。正如汪曾祺笔下 “家乡水” 滋养了他的文字,这些跨国情谊也让中国文学的溪流汇入世界的江海。当外国读者在《受戒》里感受水乡的温润,在扬州评话中聆听古城的喧嚣,便懂得:真正的文化共鸣,从不需要刻意搭建桥梁,因为真诚的文字与热爱,本身就是最好的舟楫。